1992年初,一封来自马来西亚的家信,搅乱了我院英语教研室教授、归国华侨黄珠仙的心。外甥5月份就要结婚了,想邀请她这个唯一的姨妈主持婚礼,可是在同一个时间内,黄珠仙所任教的90级两个班就要结课进行英语四级通考,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离开学生,其后果会不想而知。
究竟是赴亲人之约准时去国外探亲呢?还是留下来坚持把这两个班的课教完?黄珠仙这个阔别家乡35年的女教师陷入了一种极度矛盾的心态之中。她太想念异国亲人了。她父亲去世早,母亲又不在身边,是舅舅、舅妈一手将她带大。从小学到初中乃至高中,一个本来不太富裕的家庭,为她这个孤女付出了多少精力、财力和亲情?她多么想在二老有生之年去看望他们,以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尤其是自己亲姐姐已经去世,外甥邀自己主持婚礼是为了让自己代表他的妈妈呀!黄珠仙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家信,泪眼模糊,她仿佛听到舅妈发自心底的呼唤:“回来吧,我的孩子,舅妈想你呀!”她也像见到那个不曾见过面的外甥跪在地上几近哀求:“姨妈,我妈不在了,您就当一次我的妈妈吧!”还有……黄珠仙不忍再想下去。马来西亚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亲戚、朋友盼望着在这次婚礼上与她相见。可是学生,我的学生呢?如果因为我的出国,影响了他们的考试成绩,那我这两年来付出的心血岂不付之东流?我又如何对得起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称号?想到教学将会受到影响,黄珠仙不禁心头痛楚:“不行,这么多年来,教好课一直是我的职业准则。我身为一名共产党员,怎能为自己的事而影响工作呢?”人生在世,抉择是最痛苦的事,而一旦下定决心,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黄珠仙几次召开家庭会议商量,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为自己的学生站好最后一班岗。就这样,领导上已经批准的5月份探亲,黄珠仙推迟到了8月份的暑期。
黄珠仙,祖籍福建,1936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沙劳越一个叫做民那丹的城市。此地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亚热带的海洋气候使这里的植物常年葱绿。幼年的黄珠仙常常和姐姐、表妹钻进茂密的椰林里玩耍、嬉戏。由于黄珠仙父亲去世早,母亲又不在身旁,黄珠仙自幼寄宿于舅舅家。舅舅和舅妈对象亲爹妈一样的疼爱,使黄珠仙与二老之间结下了深深的骨肉亲情。当时舅舅在一家公司当职员,生活比较清贫,但他们却省吃俭用,一直把黄珠仙供养到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就在黄珠仙当上小学教师,可以回报舅舅、舅妈养育之恩的时候,一批立志报国的华侨青年不顾当局的反对,要求回国参加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听到这个消息,黄珠仙的心沸腾了。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是她上高中时就萌生的的一种愿望。她很早就参加了一个地下组织的活动,秘密宣传中国共产党在推翻三座大山和建设新中国伟大事业的成就,渴望着有一天会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能亲自为祖国建设尽力。甚至,她由于活动太积极,竟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舅妈得知黄珠仙要回国的消息,心如刀绞。她是眼看着黄珠仙一天天长大的,含辛茹苦十几年,好容易盼着闺女长大了,可以为家庭分忧了,可是她却要飞了,而且飞得那么远。这难割难舍的骨肉亲情可让自己怎么承受呀!老人家抱着黄珠仙泣不成声:“孩子,你的外祖父、外祖母、父亲都埋在马来西亚;你的外婆、姐姐、舅舅、舅妈、姨妈,还有你的表妹都生活在马来西亚,是马来西亚的大米、芭蕉把你养大,马来西亚的山山水水给了你智慧和灵性,你就真舍得离开家吗?”“舅妈,珠仙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二老养育之恩,珠仙终身难忘。人各有志,珠仙志在报国呀!”黄珠仙强忍别离之痛,终于说服亲人同意了自己的归国之举。可是就在她办理出国手续的时候,一位办事人员竟以威胁的口吻对她说:“你可要想好,走了就别想回来了!”黄珠仙当然知道此举非同小可:大陆举目无亲,至于回国后能否在生活、学习、工作上适应,都将是个未知数。可是,一种强烈的爱国心促使她义无反顾。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个挑衅者:“既然去,我就没打算回来!”
就这样,黄珠仙踏上祖国的土地,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名公民。那是1957年。回国后,黄珠仙在北京华侨补习学校经过一年的学习,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由于她立场坚定,学习成绩优异,大学期间就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种朴素的报国之情又升华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终生的崇高精神境界。64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天津轻院以后,她立志不辜负党的培养和祖国的重托,踏踏实实地当好一名人民教师,以实际行动报效国家。多少年来,她认真钻研英语教学业务,努力带好每一个班,上好每一节课,批改好每一份作业。她授课技艺精深,能够抓住学生学习中的难点、疑点逐个攻克。同时,她还注意以灵活的授课方法充分调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使教学质量不断提高。1993年,她在充分总结自己教学经验的基础上,写出并发表的“强化阅读,加强听力,是通过四级的重要手段”论文,荣获院优秀教学成果奖。她不但努力钻研大学英语教学法,而且为了经贸系的经贸英语教学,与其他同志合作编写了“国际经济贸易英语阅读”一书,填补了我院经贸专业英语教材的空白。由于这门课有别于普通的大学英语,该书包括了证卷股票、美国经济、中美关系、国际商法、关贸总协定等内容,无形中给黄珠仙加大了备课工作量。为此,她参考了大量的书籍,直到适应新的教学任务为止。为了上好经贸系的英语课和92级大学英语,一学期下来,本来已经很消瘦的黄珠仙,竟又瘦了七、八斤肉。由于黄珠仙一心扑在教学上,终于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她所带过的班级,四级通过率一直名列榜首;自动化系90级英语高考成绩平均为67.9分,经过两年学习,54名学生已有40名通过四级,通过率约为73%,后来又增加到80%,名列全院第一;92年她接的自动化两个班,入学时英语模拟考试总成绩为全院倒数第二,通过两年的强化教学,四级通过率已超过67%,也是全院名列第一。
作为一名归国华侨,黄珠仙在天津没有一位亲属;作为一个女人,她要像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妇女一样,同样要经历结婚、育子、跋涉人生,所不同的是,她比一般人承受着更大的思念之苦。长期对亲人的思念,使她养成一种坚韧的性格,凡是个人情感和生活上的磨难,她都能默默地忍受,洋溢于她体表的,总是一种蓬勃向上的活力。
1965年,她和在北京工作的一个大学同学相爱结婚了。对于新婚夫妇来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相依相守了。爱人在北京给黄珠仙找好了接收单位,盼望她能调到北京工作。当时,我院外语教学正处于起步阶段,师资极缺。为了工作需要,黄珠仙说服爱人留了下来。没想到,一条银河竟把他们这对恩爱夫妻隔开了9年。在这9年期间里,黄珠仙又要教课,又要带孩子,又要洗衣、做饭,一个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得她几乎焦头烂额。她家住在南楼宿舍,每天上下班都要抱着孩子挤公共汽车,大包小包地装满了课本、尿布、奶瓶一类的东西,赶上阴天下雨,更是累上加累。当忙了一天之后,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刚要备课了,已经哄着了的小家伙又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只好打断思路,重新把孩子哄好,待孩子熟睡之后,再伏案工作。女儿小的时候身体很弱,常常生病,烧得厉害了,只好住院治疗。女儿是她的希望,孩子的病情自然撕扯着一个母亲的心。可是为了不影响工作,黄珠仙竟然强按下焦虑的心,坚持到学院坐班(因为当时学院教师还实行坐班制),直到晚上下班回家,她才赶到医院守在孩子身边尽一份母爱。后来,老二出世了,在没有搬家之前,仍有那么一段时间拖着大的,抱着小的往返于上下班路途中。花开花落,日出日没,风风雨雨的三千多个日夜,对于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同志来说,是一个多么艰辛而漫长的路程。可是黄珠仙,她挺过来了,她是以一个强者的姿态挺过来的。不仅9年间她没有因为家务缠身而请过一天事假,就是在她患肺结核,而且丈夫因此而调来天津乃至后来26年的教学生涯中,她也没有因病、因事耽误过一节课,仿佛工作已成为她生命的第一需要。
1992年8月份,正值暑假,黄珠仙也正是选择了这暂短的教学空隙时间去圆了自己30多年的思乡梦。可这个梦,又被她掐得这么短、这么短。临行前,院人事部门的同志曾明确告诉她:华侨探亲假规定是3个月。按理说,一个在外边飘泊了30多年的游子回一次家,需要拜访多少亲朋好友?需要重游多少故地旧址?每一座小桥,每一片椰林,都记载了童年的故事,都能唤起儿时美好的回忆。可黄珠仙为了不影响9月份新生上课,竟然在国外只住了11天,加上往返路程,总共才用了19天。
从天津出发到马来西亚,需要先乘火车到广州,然后由广州乘飞机飞往吉隆坡,再转机到古晋、诗巫,最后乘汽艇才能到达目的地。经过4天4夜的旅途颠簸,黄珠仙终于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美丽故乡––马来西亚的民那丹市。
机场上,早有舅舅、舅妈、表妹、外甥一大群人等候。当黄珠仙走下机舱的时候,第一个扑上来的就是她的表妹。多少个日日夜夜,姐妹俩只能在梦中相逢。可今天天上的太阳这么高,这么亮,这分明不是梦,是亲人回来了,是亲人在面前呀!没有一句话,没说一个字,一对50多岁的老姐妹紧紧地拥抱着、痛哭着。舅妈哆嗦着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昼思夜想的外甥女,任高兴的泪水尽情地向外流啊、流啊!
一踏上故乡的土地,黄珠仙首先看到的就是那熟悉的芭蕉、椰林和诱人的可可、胡椒树。那略带海腥味的湿润空气,一下子就把她带回幼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捂在胸口,真想对着蓝天大喊一声:“故乡啊,我回来了!”
经过35年的变化,舅舅家已不再是入不敷出的清贫家庭,孩子们大了,许多人留了洋,有豪华的住房和固定的职业、可观的收入;有的亲戚还在出国留学后做起了大老板、大法官。听说珠仙要回来,所有在马来西亚的亲戚们都高兴极了,家家像过年一样忙着准备房间、礼品、食物。舅舅家早就买来了当年黄珠仙最爱吃的水果之榴莲、红毛丹,还特意从马来西亚人那里买回一大堆当地的特产。
黄珠仙首先在舅舅家住下了,这是自己的家呀!多少年来,舅舅舅妈都把自己当作亲闺女一样对待,这份情,自己一生一世都报不过来。灯光下,舅妈还像当年一样,慈爱地端详着黄珠仙。舅妈老了,褶皱的脸上没有了弹性,当年那双深邃明澈的大眼睛好像挂着一层薄雾。看着舅妈的目光,黄珠仙心里一阵阵难过。老人已进入风烛残年,相见的机会恐怕今生今世只有这一次了。如果可能,哪怕只有几天的时间,她也愿意分分秒秒地守在老人身边尽一份做女儿的孝心。可是不行,不行啊,9月份新生就要入校,如果我不及时赶回去,孩子们的课程就要由别人带,我怎么能给别人增加负担呢?况且新生一入学就得抓紧,如果两个月以后再接手教课,会给教学带来许多不便。
一顿丰盛的晚宴之后,黄珠仙告诉亲人们允许她在家逗留的时间只有两天,因为还有许多亲戚朋友家要去,每家只能再住一天,10天之后必须返回中国。为了尽可能地多见一些故友,每到一处,必须用电话将大家约在一起集体见面,否则实在没时间相见了。啊,时间太苛刻了!舅舅全家都无法接受,他们哪舍得飞回来的珠仙瞬间就要飞走。他们早就想好了为黄珠仙找个合适的工作,享受一下当地舒适的生活。因为当地很需要会中文的教师,而且酬金很高,别说大学教授,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月薪至少也有一千多马币(约合人民币3000元)。当家里人把这个打算告诉黄珠仙的时候,黄珠仙内心很平静。几年来的书信来往,马来西亚人的生活水准高于大陆,这是黄珠仙早就知道的。但是黄珠仙所追求的决不是物质上的享受,她有自己的信念,就是全心全意教好书,她的事业在中国。她感谢骨肉亲人们的深情,但同时又使出浑身解数宣传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形势,表示自己至死报国的决心。深知黄珠仙犟脾气的舅妈,看到外甥女仍是离家时的样子,知道再怎么劝也没有用,只好含泪答应了黄珠仙的要求。
每到一处,都有流不尽的相思泪,诉不完的相思情。白发苍苍的长辈们都知道难得再见了,都是拉着她的手说呀、看呀,但是谁也无法留住她的心。11天后,黄珠仙在亲人们失望、惋惜、留恋的泪水中匆匆登上了飞回祖国––母亲怀抱的飞机。
黄珠仙回来了!她是赶在金秋9月回来的,她是带着对故乡的歉意和对祖国深深的眷恋回来的,她的生命属于中国。正是由于黄珠仙有一颗金子般的爱国之心,她在自己默默无闻的岗位上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她对事业执著的追求,虽然没有换来金碧辉煌的家庭装饰,却换来了领导、同志们的信任和学生们的爱戴:1987年她获得86年度院级“三八”红旗手光荣称号;1990年她被评为院级优秀教师,同年又获得“天津市优秀归侨、侨眷”光荣称号;1992年她被评为天津市教育系统“三育人”先进个人,享受政府的特殊津贴。同时,她还被评为天津市教师楷模。
对于祖国和人民给的荣誉,黄珠仙心中感到不安,她深感祖国和人民给她的太多了。自己仅仅是为祖国尽了一点微薄之力,需要她做的事还很多、很多。她早就下定决心,辉煌的报国之路她要永远走下去,不仅自己这一代,还有下一代,她希望自己的子孙们也永远做一名普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发于1994年9月22日《天津轻院》